陆 02
回归工作后的生活节奏永远比假期快。虽然谭宗明按西方的习惯给自己留出感恩节假期，但国内的工作不会给他放假。秘书室传来一份又一份文件，内线被两个在北京的助理接下一次又一次，忙碌是抬头变换的时间。
与忙得焦头烂额的谭宗明相反，自上次大案一破，能用上他们重案组的案子就非常之少。情形之下，唐小康决定带着队员们训练体能。督导人选嘛，整个队里除了季白，也只能是季白。
头天晚上季白制定训练计划时想着把当年吃的苦现在全部换回来，但转念一想，队里年轻人虽多，但身上伤都不少，更何况他们还有随时出任务的可能，只能在原有基础上丰富实战经验。
搏斗擒拿等武术课季白在学校时拿的满分，可真正到实战中，亡命之徒的把式往往是野路子，按招出招只能防守。训练当天，季白叫唐小康用警校教的常规动作去制服自己模仿的犯罪嫌疑人，几招几式间唐小康虽未受伤，可也未见占了上风。趁唐小康惊讶之余，季白抓住机会将他撂倒在地，轻易脱身。
“很多时候就是这样，你狠，犯罪分子比你更狠。”季白微微出汗，将唐小康拉起来。“一招致胜最好不过，但现实里这样的情况绝对是少数。所以我们要保护自己同时，也得想想如何出奇制胜。”
结果训练还未进行到下午，出警任务就来了。一群人还在食堂里叽叽喳喳，副局长就板着脸走进来，站到唐小康身边交代案情。这下刑警队的人又风风火火走了一大半，剩以季白为首的几个文职员工在后方做分析工作。
晚饭时分，大半个刑警队又稀稀拉拉回来了。季白虽然没去现场，可在大后方听着唐小康的实时汇报，把会议室的白板都写满了。七点有半，所有外出人员到齐，注定是个灯火通明的夜晚。这时谭宗明竟然来消息，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。
谭宗明和他向来不拘束，季白回复今晚开会，估计没饭吃了。
“那怎么行？”谭宗明差点儿一个电话打过去，“就你那身体，再不吃饭得什么时候将养好啊？”
唐小康招呼他进去开会，季白也没工夫和他多讲，开玩笑地说：“要不谭总送饭？”后就开了勿扰模式。
快九点时终于有休息的时间，老烟枪们一窝蜂窜出会议室过瘾。一段时间前季白也是他们其中一个，现在只待在窗边，看在风中摇曳的树木解乏。正是家属们送宵夜的时候，季白看着一个个黑影子忽地出现在在灯下，露出疲惫却开心的笑。
为了保护警员及其家人安全，来访车辆都停在离警局两个街区以外，只是今晚有辆车孤零零地靠在门岗不远处，路灯下只看得见是辆沃尔沃。
“三哥，”有队员跑进会议室找他，“楼下那辆车是找你的，好像是你家人给你送东西，你赶紧去吧！”
季白变往下走边想，家里没人开沃尔沃啊？为了确认，他从裤袋摸出手机，一看有几个谭宗明的未接来电。
“刚开会呢，你找我有事儿？”季白腿长步幅大，没几步就到了空坝。
“的确有——我就在外头呢——给你带了点吃的，快过来。”谭宗明的声音由远及近，季白一抬眼就看见他从不远处沃尔驾驶座的车门拉开，下来的人正是谭宗明。
“你……”向来当机立断的季顾问此刻竟不知如何反应，愣在寒风里。他没有穿警服，深色外套和黑暗快融在一块儿，反而是来当大好人的谭宗明笑嘻嘻上前，带着他上车：“三少爷别客气，下次请我吃饭就成。”
寒气一下被隔绝，季白也回神了。后座上堆着手提电脑和文件，想来谭宗明刚刚在车上工作，竟有一段时间了。谭宗明不知道从哪里变法宝似地拿出一个保温桶，深蓝色漆面在不太亮的灯下泛着光：“快尝尝。”
季白揭盖一看，眼睛放光，是熬到浓香软糯的海鲜粥。“好香呐。”
谭宗明就喜欢看他这模样，仿佛世间什么烦事儿都被解决的了。天大地大，眼前食物最大。
季白也不客气，拿起勺子就开始大口喝粥。他晚餐的确吃了东西，不过对付的吃食跟如此精致的粥品相比还是有所区别。“你怎么想着过来了？”
“关心邻居呗，”谭宗明其实今晚无大事，跟他打太极。“再说了，在你们这儿加班，不知道多安全。”
“你知道这路边不让停车么？”季白放下勺子，一脸正经地转头看他。
“可禁停时间已经过了啊，”谭宗明指指路边的标志，成竹在胸地又指指自己：“我可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。”
季白正在理蟹脚肉。其实已经被处理得很干净了，他只需要稍稍一挑，大块的蟹肉就雪白地混进粥里，但这并不妨碍他一心两用解释道：“警员的社会关系都得保密，您这张脸这么树大招风，下次得招娱记来——头版标题就是‘集团老总深夜出没公安局究竟为何？是人性的迷失还是道德的沦丧？’。”
“贫吧你就！”谭宗明恨不得戳他脑门，后觉得实在不像自己，不紧不慢地反驳，“跟着来怎么着也是财经记者吧，我在娱乐行业没有投资。”
“嘁，”季白自顾自地接着喝粥。他有条不紊地剥虾皮、拆蟹壳、放黄豆酱，像只慢条斯理的猫。“您这么形迹可疑，不上八卦版面才怪呢。”
“哦对了，你还没回答呢，今晚上你怎么来这儿了？”季白忽地抬起头来，一双盛满好奇的眼和他四目相对。
谭宗明将车内的暖气稍微调低，“还不是希望你不要拉下晚饭，早日将养好身体，以后陪我继续吃饭嘛。”说完略微有点心虚的谭总不自然地看窗外，整条街道真的只有他的车。
谭宗明晚上的日程表是空白的，助理只留了需要批复的文件给他。所谓热血上头也罢，蓄谋已久也好，回家前他在超市晃了一圈，竟然发现了新鲜的海鲜。凡是留学生，谁还没不会在厨房里露一手？谭总的看家本领就是熬粥，原来是跟唐人街一家粤菜馆子的香港师傅学的。米要买东北米，而且煮前一定要泡。上灶时要拿小砂锅，一定要盯着火候，小火煮粥，熬成粥浆般后生滚新鲜食材。海鲜有腥味，姜必不可少，得要切成细细的姜丝放进锅里熬软。待虾蟹成红色，鱿鱼鲍鱼变软即可出锅。葱和芫荽定不能这个时候下，得同黄豆酱一样，拿小碗装在一边，待食用时再倒出。
如此功夫，谭宗明在公寓厨房里第一次开火，忙活了一个小时后才坐下品尝。粥很好喝，只是对面只有空荡荡的白墙，他觉得少了什么。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那双灵动犀利的眼睛，对世间充满好奇、对善恶感觉不顾、对人事未感倦厌，独一无二。
谭总“福至心灵”，决定给加班的隔壁邻居献爱心。他打包好粥，带上自己未看完的文件，汇入京城的车河。
同季家妈妈那一碗汤般，所有心血为挂念之人，都不会白费。季白吃得很安静，却也很快，不一会儿保温桶就见了底。谭宗明从储物箱找出湿纸巾递过去，恰好是季白吃完要擦嘴的时候。
指尖滑过彼此，瞬间而过。不知不觉中，他和季白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默契，大概是都知道对方工作不易，想着能再体恤些就更好了。但如果他们此刻深思下去，为什么一个邻居会就此闯进自己的生活就值得深究了。
季白边擦手，边自言自语般开口：“填志愿那会儿，家里其实没怎么管——还得感谢老大老二，他俩把我们家该承担的都扛在肩上了。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我会选历史——”
谭宗明正在喝茶，听完这句话差点噎着。季白满腹经纶地跟他唐宋元明清？难以想象。
“嘿嘿嘿你别刻板印象！”敏锐如季白，像他肚子里蛔虫似的。“我原来想学西方建筑史，大学本想着出去的。我爷爷其实挺高兴的，说家里各种意义上打打杀杀的太多了，有个专门做学问的也挺好。”
“我最后干这行，全拜我姐——我堂姐影响。她也是刑警，重案组的。有回他们破获一起青少年拐卖案，救出一孤儿，最后她自己带回家养了，改名叫季扬。”
“扬子当时很小，七八岁吧。我姐忙得很——这行做一线的很少有不忙的时候——孩子得有人看呐，所以他有时候就跟着我姐去上班，有时候我放学了去警队接他。有次我到晚了，我姐跟着去开会了，扬子自个儿在办公室。他站在写得密密麻麻的白板面前，还没有白板的一半高，大字也不识几个，却在那儿念念有词。我走到背后一看，原来全部是他们的案情线索，又是一起拐卖案，失踪的得有好十几个小孩儿。扬子在那儿小小声地念啊，一遍又一遍，都是被拐儿童的名字。”
“我也才十几岁吧，但当时特别触动。我就想吧，正因为有我姐他们，扬子才会站在那儿，白板上那十几个名字才会有机会被找到，千万个扬子一样的小孩儿才不会丢。所以当时我特佩服我姐，敢单枪匹马，敢冲锋陷阵，上刀山下火海从来没怕过，最后藏着一身伤病回来。“
“我从一线下来前最后一个案子也是和拐卖有关。嫌犯化装成游客在火车上，我们到最后一刻才意识过来。我的队员跳车去送情报，请求支援，我留在车上争取时间。谁料丫身上有枪，我的左肺就英勇负伤了。”
“好在最后把那孙子给抓着了，不然我都不好意思在ICU里睡那么一个礼拜。”
季白如此淡然，过去的往事真如同风，轻飘飘的。可说者无意，听者有心，谭宗明觉得这些事能把他的心按在水里，透不过气。
“青春热血也罢，理想主义也好，填完表后到现在我从没后悔过。”
“包括不能吃串串香的时候？”谭宗明知道季白不会放弃选择的理想，只怕他情绪不高。
“……从未。”季白合上保温桶盖苦笑，“老谭，你我邻居一场，也是我不多交浅言深的朋友。我实话实说，今晚挺意外。保温桶我带回去洗了，下次还你。”
“季白，”谭宗明喊住他，两人一起往门岗走。“其实这段时间来，我一直都想跟你说声谢谢。这大半年在北京我过得很愉快，不管工作上压力多大，有你这个对门邻居，想到下班时光也不错。”
“你比我以往的朋友都更特别，不止是职业原因吧，你的所见所闻跟我的几乎是两条平行线，但不知为何还总能相交。”
“行了吧老谭，还相交，大猩猩吗？”季白的笑像黑夜里一抹光，“能跟你扯这么多的功夫，我资料都不知道看多少页了。你赶紧回去，下次要来找我可别停这儿了。”
“好，警察同志。”谭宗明挥手，门岗正拉上。
待季白都快走到楼梯时，又听见谭宗明朝他喊：“再见季三儿！”
季白忍住笑，留给他一个潇洒背影，消失在楼梯的尽头。
陆 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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谭总认清自己的内心加载......& 磨叽磨叽终会迎来......
